狂人日记股市版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炒股，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赚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主力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地铁上的人看我的炒股软件，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就等着收割我。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重仓新能源的，也有重仓半导体的，也有重仓人工智能的，也有重仓房地产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今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股市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
前几天，狼子村的散户来告荒，对我主力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游资，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散户和主力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沪市和深市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进了股市，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砸出几个跌停。我还记得股评家教我做论，无论怎样人，买了好股票，便能翻几个翻，买了坏股票，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总要收割的。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我翻开软件一查，这软件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历史新高”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股评家和主力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散户，他们想要吃我了！
四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主力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主力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主力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游资扮的！无非借了诊股的名号，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看了日线、月线，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等几天，就翻红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割韭菜，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游资和主力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游资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主力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主力哥哥！
吃人的是我主力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主力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六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斩仓割肉。试看前几天的盘面，和这几天我主力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打开账户，全仓卖出；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散户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⑺”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散户，连极大的游资，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游资的亲眷，游资是主力的本家。前天主力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游资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主力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割韭菜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做韭菜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买股票，你买便是你错！”
七
自己想割韭菜，又怕被别人割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离开这股市。
八
大清早，去寻我监管大哥；他立在办公室喝茶看文件，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监管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散户要求严查，你说过不能。”
这时候，监管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都出去！疯子散户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散户说的割了韭菜，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四千年来时时割韭菜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无意之中，也吃了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被割韭菜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韭
没有被割过韭菜的散户，或者还有？
救救散户……
二零二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