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已是上海人家的标配,厅堂是上海人的罩衫。
商品房政策实施已有二十余年,上海人家从三代一室,到三室一厅。三十年前,上海人家门户浅窄,迎面汗衫背心;好比旅店,毫无隐私。
今天,厅,已是上海人家的标配,厅堂是上海人的罩衫,卧室相当于内衣内裤。上海人的朋友分层次,最外层是见面点头朋友,两句话、熟面孔,俚称:熟小菜。中间层是老酒朋友,饭店里碰头,兄弟道理。最核心的朋友,是家庭朋友,夫妻均认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卷起袖子,帮忙烧菜。
到上海人家屋里,现在有了层次感:登堂不入室,这是做人的规矩。堂,就是厅,是披风。室,汗衫背心,属于隐私。
居家条件变得太快了,从三代人挤在一间,到一家人住三间,来不及想象厅的摆设,结果成了展示厅:电视是主角,作为配套,半圈沙发,墙上挂一二张印刷品: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面孔,阴阳怪气、似笑非笑。
如今,互联网兴起,电视少有人问津,成为家里呆货,更像“老法人家”堂前供桌上的供品,一年春节看一次春晚,除了吃饭,厅就成了与外界的自然与社会的过渡段,像战壕外的开阔地。厅里没有书柜,没有字画,等于丧失灵魂。
厅,被糟蹋二十多年了。
厅的全称:客厅。再早些:客堂间,招待客人的空间,茶座是必需的,最好有福建人的茶台,一茶壶配四小盅,这是标配。主人为客人泡茶,壶嘴一一倾倒,意味着主人客气;频频点头,意味着主人殷勤。边喝边谈,边谈边斟,洗茶斟茶不耽误海阔天空地侃。茶台的后面,挂一对联:“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客厅配对联,好比西装配领带。没有对联,就是赤膊戴领带。
对着门的一堵墙,是厅的主屏幕,一副条案,红木太老成,我喜欢独幅木板浮在两爿支架上,木板是阴沉木——沉入水下三千年的金丝楠木,经过几千年的深水压力,木纹变顺了,灯光下呈现出波纹,如豹皮绚烂;人动波移,如波浪翻滚,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幻影。
有人告诫我,条案应该插花、焚香,我一概弃之不顾,独独一叠线装书:《史记》一函,皇皇在目,突兀得很。我喜欢世家的豪杰、列传的英雄,仗义的屠狗辈,纵横家的“无赖”腔——做小人也是毫无愧疚的自信。瞻仰司马迁郁郁寡欢的文字,向往先秦的风云突变,恨不逢时、携手共游:霸陵上、函谷关内、渭城雨里、易水相送。只能供置于条案上,如一垒化石。案板下蹲着一樽泥酒坛,红布覆盖,与之呼应。两侧一副对联: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左右联语夹持一幅雪中木屋,泛出一晕橘黄的灯光,寒冷中总不乏人间的温暖,远行者总有陌生人家的暖炕。
朋友迈进屋,情不自禁大呼小叫:厕所!到家了,风雨夜归人。
掖着睡衣前襟,急步转出屏风,倒屣相迎,久违了!(李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