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超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一家市值接近2000亿元,背负大额债务的巨头,因一笔不翼而飞的存款,仅用7天便彻底崩塌。只将责任甩给被抓的CEO等高管,让舆论的唾沫星子淹死他们,就够了吗?
崩塌的巨头名叫Wirecard,又名:德国之耻。
一位较真的德国记者,以这家巨头为切入口,著书《失控的野心》。书中认为,那些追逐政绩的官员,参与放贷的银行等群体,也在助纣为虐,需要担责。
Wirecard成立于1999年,并逐步发展出两张矛盾、对立的面孔。
第一张是公司最愿意宣传的面孔:它跟知名品牌开展支付业务合作(类似欧洲版本的支付宝),是无数德国人心中的新物种代表。第二张面孔就是个小丑:它与色情、赌博、洗钱等灰色、非法业务绑定,并且在资产负债表上填上大额数字进行造假。
自2019年1月开始,在Wirecard新加坡分公司一位吹哨者的帮助下,英国《金融时报》的记者做了40多篇报道,揭露了Wirecard造假等问题。股价暴跌。
当年10月,在股东软银的要求下,公司从外部聘请毕马威进行特别审计。毕马威在2020年4月公布的报告,对公司造成暴击:几个分公司的销售收入存在疑点,在调查业务是否属实时遇到阻碍,无法对公司三年的财务报告做出准确论断。
一直给Wirecard做年度审计的安永此时警惕起来。公司宣称在菲律宾银行的信托账户上有19亿欧元的存款(约150亿元)。安永4次要求Wirecard转账1.1亿欧元出来,来测试存款真实性,但这笔钱并未到账。
6月18日,安永报告称,这笔钱不存在。7天后,Wirecard火速申请破产。股民损失了200多亿欧元。它欠其他银行近17亿欧元的贷款债务也无力偿还。
奥地利人希特勒开创了德国史上最大的丑闻。
而两个奥地利人,模仿乔布斯穿衣风格的马库斯·布劳恩以及跟多国特工都建立友谊,行事神秘的扬·马萨勒克,分别作为Wirecard的CEO与COO,携手开创了二战后德国最大的经济丑闻。
Wirecard前CEO马库斯·布劳恩(Markus Braun)
公司伪造了一半客户以及四分之一的资产。CEO等高管被抓,而COO却逃跑消失了。
接下来,让我们来欣赏一下,在《失控的野心》中,丑闻波及的诸多群体,所表现出来的懦弱无能、瞎扯淡以及搞笑。
第一个群体:审计机构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丑闻之所以败露,是因为毕马威采取了跟《金融时报》的记者差不多的调查方式。他们飞到菲律宾等地,实体探访,见到了大额资产存单保管银行的草头班子模样:毫无知名度,总部又破又小,如同一个小小的银行网点。
而安永最终发现19亿欧元财报造假的手段,却又如此朴实无华。它仅要求Wirecard做一个转账测试,看看钱到底在不在。可是,作为四大会计事务所的安永,承接Wirecard的审计工作有11年,它为何不早几年进行转账测试呢?
德国总理朔尔茨当时是财政部长,连他都在电视台上说:“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定期由会计事务所进行常规审计,审计师却没有看到这些问题。”
安永说:深表遗憾,它也是被Wirecard的花招所蒙蔽。
安永曾经收到匿名文件的举报,开始怀疑Wirecard管理层的清白,并试图展开调查。能深刻体现安永由硬到软过程的,莫过于书中提到的一处会议细节:
2019年初,安永收到举报,发现Wirecard在亚洲“确有违规行为”,并想写进审计报告,但后来审计人员迁就了Wirecard,将“确认有违规行为”改成了“切实怀疑”。经过进一步的谈判,措辞最终改成了“目前没有确切的发现”。
于是,在2018年审计报告即将公布的关键节点,安永就提供了跟往年完全一致的,并且证明财务数据没有问题的审计结果:数字已确认,无保留意见。
安永一直辩解,它曾尽力调查过,但Wirecard没有配合,调查权限受阻。但它不敢提出意见也与钱有关。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给出否定意见,就会面临Wirecard的天价索赔。审计人员说,Wirecard多次威胁他们,将提出赔偿。
但它还是得承担损失。官方调查它,股民骂它并发起大规模诉讼。
最新消息是在2023年4月,媒体称,德国审计行业监管机构认为,安永违背了专业职责,官方对公司和员工进行了金钱处罚,安永在德国两年内不得接受上市的新客户。
其实知名会计师事务所的表现真的差不多。
普华永道对Wirecard下属的银行业务进行多年审计,从未提出任何问题警告;德勤审查Wirecard集团的资产负债表后说,基本符合要求,给的评价甚至比安永还要高。当然,这两家机构都没有就这些“污点”发表评论。
第二个群体:监事会群体
在德国的上市公司奉行双重管理制度。董事会负责日常事务和管理。监事会则对公司进行监督,并有履行审计报告和财务报表的义务。
在Wirecard,公司的监事会形同虚设,毫无作用。
丑闻败露前的那位监事会主席,干了12年,退休时已经76岁。他在股东大会上好几次差点睡着的洋相,声称Wirecard在“德国经济史上留下了辉煌一页”的肉麻话,都不及渎职对他个人形象造成的伤害大。
他将监事会主席的责任抛在脑后,成为CEO的跟屁虫。他从未在监事会上提出过重大问题。他忽视各种预警信号,比如,早期离职的监事曾提到,公司有两次审计报告都是在最后时刻才通过的。事有反常,他却并没有注意到。
监事会拿着Wirecard提供的远超于同行的年薪,并且随着公司发展而不断加薪。闭一只眼,不履行监督职责,大概率是为了钱。
Wirecard监事会角色之尴尬,类似国内上市公司的独董。中国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制度,本就为监督管理层而设置,但沦为“花瓶”的角色。因为独董是靠大股东和管理层通过私人关系选聘,并且拿着所监督公司支付的薪酬。吃人嘴软,何谈独董之“独立”呢?
震惊A股的康美药业财务造假案,公司的独董们被民事判决负有责任。媒体随后发现,上市公司的独董们迎来短暂的离职小高潮。
第三个群体:市场金融机构
这种市场机构有一个显著的搞笑特征。当企业出现危机或者倒闭后,你去翻翻他们以前的观点合订本就会发现,他们的打脸程度堪比国内的某些大v。
评级机构穆迪一直对Wirecard给出积极评价,15家大银行为它提供贷款。在破产的2年前,29位分析师观察Wirecard股票,其中23位推荐买入。
书里说:“铺天盖地,到处都在推荐购买Wirecard的股票,而且这种狂热的炒作一直持续到Wirecard倒台前不久。”
有两个小细节还挺有意思。
德国巴德尔银行的首席分析师,在毕马威那份对公司极端不利的审计结果公布后,还坚持认为,“公司目标股价也远远高出现在的股价水平”。等公司破产后,巴德尔银行立即就把这份报告给删掉了。
德国商业银行的分析师海克·鲍尔斯的表现完全就是饭圈粉丝了。她将关于Wirecard的所有负面报道归结为“假新闻”,并且完全抛弃了分析师的中立性,成为企业的免费公关,写文章逐条反驳媒体的报道,更搞笑的是,她化身特工,只要有投资人或媒体说了不好听的话,她就报告给Wirecard的CFO。
她最后被开除了。
第四个群体:监管部门
Wirecard之所以成为国家丑闻,还多亏官方部门的表现。
丑闻被揭发,与《金融时报》记者和编辑的努力有直接关系。Wirecard的公关针对“负面新闻”,自然是采取了各种合法以及不合法的手段进行围追堵截,而德国联邦金融监管局(简称监管局)却是当起了帮凶。
作为官方机构,它对《金融时报》的记者提起了刑事诉讼,理由是怀疑记者与做空者合作,操纵市场。
但起诉书却暴露监管局对媒体生产方式的无知。它指责《金融时报》多篇文章总是隔几天发表,直白讲就是认为媒体故意利用时间窗口带节奏。但媒体刊发的时间是根据传播规律以及调查进展来确定的。
它怀疑媒体与空头合谋,但空头头寸是在《金融时报》发表第一篇报道之后。直到公司破产后,针对媒体的调查才停止。
Wirecard因《金融时报》报道,股价暴跌,监管局还以保护德国证券市场为由,发布了为期两个月的禁令,禁止做空Wirecard股价。这是德国首次禁止卖空单一股票。
后来还有消息称,监管局内部官员还利用Wirecard进行投机和赌博。
作为上级领导的财政部长朔尔茨,为了平息舆论,很快就解雇了监管局的两位负责人。这很难平息人们的疑问:Wirecard在德国享有多大的特权?监管机构是否涉嫌内幕交易?德国的金融监管机构在干什么?反洗钱机构在干什么?审计监管机构又在干什么?时任总理默克尔出国访问时,为何会推销Wirecard?
在Wirecard破产后的10个月内,德国联邦议院Wirecard丑闻调查委员会已经向证人询问了300多个小时。其中的一个星期,经济部长、司法部长、财政部长乃至德国总理都来接受询问。
结语
《失控的野心》是一本教训总结之作,除了将丑闻波及群体的弊病全盘呈现并提出自己的建议之外,作者还隐晦地批评了德国的舆论氛围。
以制造业闻名的德国,终于盼来了以互联网、大数据为代表的新兴科技巨头Wirecard。它是德国人的骄傲,是德国的民族之光。
自2008年起,国外的投资人便怀疑Wirecard的财务问题。而Wirecard一直采用的公关套路是:国外这些无耻的做空者,是故意诬陷和抹黑企业。
德国的投资者以及官方部门也站在Wirecard一边,认为这些怀疑的言论有损公司乃至德国的形象。
本书作者,作为一个德国人,因为写稿批评“民族企业”Wirecard,不仅被网暴,还收到过一个威胁性的包裹。
也许正是因为德国这种群体性的护犊子心态,揭发丑闻的重担就交给了外国人。
Wirecard新加坡分公司某位勇敢的新加坡人成为吹哨者,将公司的黑材料透露给了英国《金融时报》的英国调查记者,日本人孙正义的软银资本作为投资方,向Wirecard施压,要求进行特别审计,死亡倒计时开启。
新加坡人、英国人与日本人,打了德国人的脸,推倒了德国的“民族企业”。
*题图购买于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