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挪用的“政信债”：宣称修路建医院，实际用于炒股、处置烂尾楼

浙江湖州市南浔区“政经网”线下门店。 （韩谦/图）

几乎每天下午，吃过午饭的赵红梅都会从家中步行近20分钟，去街面上一家名为“政金网”的门店，直到门店傍晚关门时再离开。这种状态已持续一年。

在家里待着，“实在是坐不住”。就是在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区的这家门店里，从2021年7月开始，赵红梅和老伴陆续把积蓄几乎全部投入一个名为“安阳3号”的“政信类债券”，总共765万，里头有夫妻俩年轻时在外地做生意攒下的钱，还有老家的旧房拆迁款。

在宣传中，所谓“政信债”指有政府信用担保的理财产品。“安阳3号”融资方是河南省安阳恒泰文化旅游发展产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安阳恒泰”），由安阳大城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大城置业”）100%出资设立，股权穿透后实际控制人为河南省安阳市财政局。

赵红梅原本计划，等孙子明年大学毕业，就把投资的钱都取出来，给他在大城市买套房，算是个惊喜。也因此，她和老伴没把在“政金网”的投资计划提前告诉子女。

“老头老太真是太傻，犯了大错误。”68岁的赵红梅直叹气。正常兑付时，老两口一个季度最多拿到过的利息超过17万元。但从2022年6月30日开始，本息陆续停止兑付。

事发后，投资者们才发现，安阳恒泰早在2021年2月就转让了股权，成了一家私营企业。宣传单页上关于资金用于修建医院、道路的说法，也并不属实，而是被用于处置烂尾楼。

据南浔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民警提供给投资者的数据，购买安阳恒泰融资产品出现未兑付的，涉及浙江湖州、宁波，江苏常州、泰州等地五百多人，资金共2.54亿元。

“政金网”门店玻璃上，张贴的南浔区防范和处置非法集资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处非办”）的《风险警示》显示，2021年以来，多地政府融资平台发生非标融资逾期兑付。处非办提醒：警惕以“政府平台融资”“政府直融”“国资委（财政局）控股”“政府平台担保”“金交所备案”等为噱头，公开募集销售的所谓政信类产品风险。

年利率9%以上，法院认定违法发行

过完端午节，2023年6月25日，湖州市的投资者代表们前往南浔区公安分局，想了解事情进展。他们已有一年拿不回本息。

负责办理此案的南浔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民警告诉他们，根据调查初步分析，此事可能涉嫌非法集资或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赵红梅没想明白，号称有政府担保的融资产品，怎么就“非法”了？

南浔政金网门店工作人员小刘自2019年就在此工作。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也购买了门店里销售的安阳恒泰融资产品，还向亲戚朋友推荐，都被“套牢了”。

门店销售什么产品，由上海盛莅资产管理公司（以下简称“盛莅公司”）执行经理王谊同小刘对接。王谊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盛莅公司为安阳恒泰融资产品的管理方和承销商，而各地名为“政金通”“政金网”的门店则负责推广。

小刘回忆，销售安阳的“政信类产品”之前，门店以销售本地产品为主，2019年，还销售过南浔区旅投子公司发行的债权融资计划，用于一古镇旅游开发项目建设。

江苏常州的投资者陈涛，买安阳恒泰的产品之前，也买过其它地方的政信类产品。

2018年时，陈涛在常州一位朋友推荐下，通过“政金通”购买了江苏花博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的融资项目，根据存款额度不同，年利率在7.2%到7.5%之间。企查查信息显示，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为常州市武进区国有（集体）资产管理办公室。

一位城投业从业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类产品由于成本过高，近年有逐渐收拢的趋势。

上述融资产品到期后，陈涛又询问了常州“政金通”门店的工作人员是否还有类似产品可以投资。接着，他又购买了江苏省内其他国有公司的融资产品。到2020年左右，“政金通”销售的产品种类减少，主要以河南、山东等地的产品为主。

陈涛与常州其他安阳恒泰融资产品的投资者沟通时发现，大家大多通过购买本地企业的融资项目了解到“政金通”。

不同阶段，产品名称略有不同，有恒泰1号、安阳2号、安阳3号、嵩山2号等，不过，产品融资方、担保方都没有发生变化。这些产品5万起投，可选一年期和两年期，利息根据认购金额、期限，在8.8%到9.4%间浮动。

在产品宣传中，融资用途包括用于安阳市高新区东风路等12条道路建设工程项目、中原安阳肿瘤质子医院的建设、基础设施项目建设等。

本息无法正常兑付后，湖州南浔一名投资者曾以合同纠纷起诉安阳恒泰以及该产品的管理人盛莅公司、销售方湖州南浔政金互联网科技有限公司等，要求偿还本息。

2023年5月23日，安阳市北关区法院审查认为，安阳恒泰违法发行“安阳恒泰收益权”产品，上海盛莅公司、南浔政金公司线上、线下对群众虚假宣传，向社会不特定人群销售上述“收益权”产品的行为可能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刑事犯罪，不属于经济纠纷案件，裁定驳回起诉。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2022年6月初，河南省财政厅、河南省金融局联合发布《关于开展融资平台公司非法集资和违规举债自查自纠工作的函》称，省内个别融资平台公司通过地方金融资产类交易场所、信用资产登记备案中心向个人投资者发售非标债务融资产品，涉嫌违规举债和非法集资问题。省政府领导作出批示，要求“严肃核查处理，坚决遏制蔓延”。

“安阳3号”宣传单。 （韩谦/图）

大股东：从国企变私企

陈涛在“政金通”门店购买的产品，除了安阳恒泰，还有山东淄博、高密两地的定向融资产品，在2022年均出现了逾期兑付的状况。目前，这两份产品都给出了分期兑付方案。而安阳恒泰融资项目的款项至今未出兑付方案。

陈涛和多数投资者在出事后才知道，早在2021年2月，安阳恒泰就发生了股权变更，目前已不再是国有企业。

企查查信息显示，安阳恒泰于2015年由安阳大城置业有限公司出资设立。在当时，大城置业的大股东安阳投资集团持股约52%，这是安阳市政府批准成立的投融资主体。

2021年2月，大城置业将安阳恒泰的股权转让给了河南建银企业管理有限公司，这家公司是河南省经协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的全资子公司，经协公司的20%股权由河南省经济技术协作集团占有，河南省政府为集团的主管部门。

事实上，在2022年年初，湖州市长兴县就有储户发现安阳恒泰股权变更，向王谊了解过情况。

王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安阳恒泰的股东发生了变化，上海盛莅同安阳恒泰合作，是看中它的平台公司和担保公司，“它自己不咋的，不过‘爸爸’都很有实力，不怕钱不回来”。

2022年3月，安阳恒泰回复长兴政金通公司称，2021年2月，公司股东变更为河南省经济协作集团。2021年10月，省经济协作集团改制，改制后股东已非国有独资。接到通知后，安阳恒泰为保全国资属性，经向国有股东及上级申请，同意还原国资身份，已与相关单位达成意向并签署了正式协议，正在联系办理股权转让手续。

这份回复函还提到，为响应主管部门化解地方隐性债务的精神，“力争在2022年年底完成所有到期的兑付工作，并不再继续开展此项融资业务”。

不过，事情并没有按照安阳恒泰回复的那样发展。到2022年4月27日，安阳恒泰又被转让给了河南鑫鸿山河环保工程有限公司，成为一家私营企业。

已知道安阳恒泰股东发生变化，但“政金通”门店仍在继续销售相关融资产品，且在产品宣传上并未做更改。在常州，直到2022年6月末，还有投资者购入安阳恒泰的融资产品。

2023年4月7日，大城置业对此作出答复，称安阳恒泰是独立法人企业，融资行为是独立经营行为，购买恒泰金融理财产品的群众如认为资金无法兑付，应向恒泰公司主张权利。

此外，安阳恒泰融资项目的担保公司，实控人为安阳中原高新区管理委员会的安阳炬星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炬星公司”），其也不承认为安阳恒泰的融资做过担保。

有南浔投资者从南浔区金融办拿到了一份安阳中原高新区管委会向安阳市北关区政府金融办的回复函，称炬星公司涉及此事的各种文件、会议决议、印章，经管委会工作人员对比（肉眼可辨）均系伪造。河南同一司法鉴定中心对印章进行鉴定，结论与炬星公司备案印章不符。炬星公司已于2022年10月15日向公安机关报案，该案已在侦办中。

各方说法出现分歧。王谊并不认可炬星公司的回复，她向陈涛出示了安阳恒泰的财报、炬星公司的担保函等材料。按照她的说法，要是“政金通”和对方没有合作，手头怎么会有这些材料？

2023年6月29日，河南安阳，“烂尾楼”项目世纪明珠10号楼建设工地，处于停工状态。 （韩谦/图）

用途改变

在“政金通”提供给投资者的宣传资料中，安阳恒泰的融资产品用于安阳恒泰质子肿瘤医院建设、13条道路修建、基础设施项目建设等。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企查查信息显示，安阳恒泰质子肿瘤医院有限公司成立于2020年，实际控制人为河南青少年素质发展中心，已在2022年4月1日注销。

王谊也表示，据她了解，安阳恒泰质子肿瘤医院并未建设，实际工程中修建的道路同宣传中的情况也不相符，“修少了”。不过在她看来，“我们公司不可能派项目经理全程监督”。

2023年5月25日，安阳市文峰区处非办回复湖州市南浔区处非办的一份函件中提到，经安阳市公安机关初步调查，未还款项中有4466万元资金被用于处置安阳“世纪明珠”房地产项目。

“世纪明珠”已成事实上的“烂尾楼”项目。其开发商为安阳市锦达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锦达房产”）。2022年3月23日，安阳市委市政府督查局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栏目中答复一位世纪明珠业主提问时提及，锦达公司因涉嫌非法集资，于2013年6月被确立为监管帮扶企业。后经帮扶工作组查明，确认该公司共涉及集资金额32788万元，涉及群众2921人。

2018年10月19日，锦达房产、河南锦拓贸易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锦拓公司”）和文峰区处置锦达公司非法集资案件工作组三方签订协议。提到为加快“世纪明珠”项目交付，在文峰区处置锦达公司非法集资案件工作组的监督下，锦达公司和锦拓公司就10号楼开发达成协议，由锦拓公司对10号楼建设盘活。

在这之前的2018年7月12日，锦拓公司与安阳恒泰签署了一份合作融资协议。协议中称，经安阳市文峰区处非办工作组协调，以安阳恒泰名义进行融资，用于“世纪明珠”项目。

大城置业控股时期的安阳恒泰公司法人董庆峰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了融资协议的存在。在他看来，对投资者来说，目前最重要的是支持这栋楼修建，才能收回投资，“要是烂尾了，投资款就很难收回”。

2023年6月29日，南方周末记者探访“世纪明珠”，发现10号楼目前仍处于停工状态。一位负责“世纪明珠”8号楼建设的建筑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10号楼两年前开始施工，不过一年多前就没什么动静了。

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联系锦达公司法人唐伟，未获得回应。

此外，上述安阳文峰区处非办回复的函件中还提到，部分未还款项中另有680万元被唐伟用于个人消费及炒股，上海盛莅公司和其关联公司非法得利1.1646亿元，包括收取20%服务费9400万元，借款名义546万，投资云南香格里拉房地产项目1500万元等。

王谊对这份函件中称上海盛莅公司“非法得利”一说不认可。她认为，这是上海盛莅公司拿到的款项为安阳恒泰项目的承销费用。

2023年6月25日，湖州市南浔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民警给投资者们的答复是，在6月30日作出还款方案。不过，截至目前，投资者们尚未收到还款方案。

（赵红梅、小刘、陈涛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