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风暴眼》出品
文 | 吕银玲 编辑 | 刘培
爆料投诉邮箱:all_cj@ifeng.com
在庞大的苹果产业链上，工业自动化设备领域一直是没有硝烟的战场。特别是在后疫情时代，全球消费电子需求下降，大客户缩减采购，想要留住客户，保持“好看”的业绩，并不容易。
凤凰网《风暴眼》近日收到一封爆料信，信中直指苹果供应商珠海博杰电子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博杰股份”）恶意竞争，收买客户主要负责人，排挤同行。
爆料信中提到，博杰股份对客户联宝（合肥）电子科技有限公司（下称“联宝科技”）制造部的技术负责人进行贿赂，让其通过权力设置技术障碍、信息障碍，操作技术评分，并通过贿赂客户采购人透露价格，操作竞标。
对此，凤凰网《风暴眼》向博杰股份发送邮件求证，公司回应称，“经公司查证，来函中的情况不属实。非常感谢您的来函。”当凤凰网《风暴眼》进一步求证具体原因时，博杰股份的证券组人员黄女士未作详细说明，仍回复称，“我们已经做了内部核查，这件事本身是不存在的。”
不过，凤凰网《风暴眼》获得的证据可能会让博杰股份的回复显得单薄。关于联宝科技邮件的真实性，已经间接得到联宝科技相关人的认证。
成立于2005年的博杰股份，实控人王兆春，从事电子测试设备、工业自动化设备的研发、生产和销售。其客户多为苹果、微软等世界500强品牌，公司于2020年2月完成A股上市，目前总市值已达53亿。顶着诸多光环，博杰逐渐跻身行业领先玩家。
图片来源：博杰股份官网
然而，在上市前后，其业绩表现却疑点重重。譬如，上市筹备的关键期，应收款突增上亿，还一度引起深交所的关注。上市后，其应收账款余额持续走高，增速也远高于同行水平。
王兆春在2020年将博杰股份送上深交所后，2023年还让其实控的科瑞思成功登陆科创板，两家上市公司的独立性一直备受关注。凤凰网《风暴眼》还发现，博杰股份为了撇开两者的关系，曾于2018、2019年一度中断与科瑞思的关联交易，不过在博杰股份上市后，二者却恢复了关联交易，且博杰从原来的供应商变身客户。
01 被曝行贿客户、操作竞标
一位不愿具名人士向凤凰网《风暴眼》称，博杰股份长期与联宝科技利益捆绑，贿赂联宝科技的采购员。具体来讲，手段包括“在竞标过程中，采购员将同行竞标价格透露给博杰，博杰参考后给出更有优势的竞标价，稳拿订单。”
联宝科技在接收到相关举报后，开展了内部调查。
凤凰网《风暴眼》获得的《第1期—LCFC两起违法案件的通报》显示：近期，廉署联合LCFC（联宝科技）内审监察部接举报后，查实两起案件。
“制造部的张某某，于2021年至案发，虚构采购需求，伙同采购部赵某与多家供应商串通，侵占公司巨额资金。同时，赵某、张某某又分别收受多家供应商的好处费，数额巨大。”此外，“LCFC采购部汪某，自2016年起，为多家供应商提供便利并收受其好处费，数额巨大。”
通报提到，目前，相关人员已因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等罪名，被立案逮捕或侦查，涉案供应商均被列入公司“禁用黑名单”。
联宝科技《LCFC两起违法案件的通报》
凤凰网《风暴眼》收到的另一份联宝科技内部邮件截图显示，博杰股份及其控股公司博坤机电共同被列入联宝科技“禁止合作名单”。邮件提到，“请同步知会联想的窗口，AVAP的治具不能再指定博坤&博杰”，邮件发送日期为6月12日。
联宝科技内部邮件
两份邮件透露了博杰股份可能参与到两起受贿案件中。
凤凰网《风暴眼》拨打联宝科技邮件上披露的电话，向对方求证，但其表示，“这个邮件不应该会流出去。这是我们几家公司的情况，跟第三方没有任何关系，这个事情不方便对外公开。”
向公司采购人员行贿或者给予一定的“回扣”在各行业似乎都是一个惯例。上述爆料人也表示，这类现象在同行业里确实不少。但是博杰股份和联宝科技的采购人员捆绑很深，导致博杰股份垄断了联宝的测试设备供应，至少已有3年。
联宝科技成立于2011年，由联想集团控股，是联想(全球)最大的智能计算设备研发和制造基地，主要产品包括Lenovo和ThinkPad系列笔记本电脑、小型台式机等。联宝科技的官方网站在醒目处写着一句话：“全球每销售8台笔记本电脑，就有1台诞生在联宝科技”。
凤凰网《风暴眼》翻阅博杰股份历年年报，虽然没找到联宝科技，但是2021年年报曾提到客户“联想”。年报称，公司国内客户拓展稳步推进，相关产品已获得诸如风华高科、顺络电子、麦捷科技、联想、小米等诸多客户认可。2022年9月9日，博杰股份在投资者互动平台回复称，公司与联想的合作在按期推进当中。
这也意味着，博杰股份和联想的合作，至少始于2021年。
关于邮件真实性及两家公司的合作、交易情况，凤凰网《风暴眼》向联宝科技发送邮件求证，截至发稿尚未收到回复。博杰股份的回复函也未作具体说明。
一位接近联宝科技的业内人士对凤凰网《风暴眼》表示，在行业里，联宝科技是年产值过千亿的大客户，因此供应商之间竞争比较激烈。联想集团包括联宝科技企业内部也有比较严格的反腐文化，不定期会进行高压反腐行动。
据公开信息，联想公司曾多次在内部反腐中“自曝家丑”，揪出公司内部受贿人员送警。仅2019年上半年，联想就曝出三起商业贿赂，三位涉案经理受贿136万。2017年10月，联想也曾对一名郭姓公关部人员进行解职处理，因其两次收受合作伙伴好处费数万元。
凤凰网《风暴眼》发现，此次被爆料的博杰股份，销售费用率在同行业一直居于高位。2019年和2020年，博杰股份的销售费用率为10.42%和7.91%，而根据同行企业智立方的招股书，行业平均值在同期分别为7.62%和6.69%。2020年博杰股份销售费用突破1.08亿元，比前一年增长26.53%。
高昂的销售费用率之下，是博杰股份开拓客户的成本较高。大客户长期以来，一直是博杰股份业绩增长的基石。
博杰股份招股书透露，该行业具有较高的客户壁垒，新进入者需经过严格的供应商资质审核，长期合作之后才能获取客户的认可和采购订单，进入成本和门槛较高。公司采取“以销定产、以产定购”的经营模式，以“报价议价”或“竞争性谈判”的方式获取客户订单。
博杰股份是国内自动化设备行业里开拓苹果、微软等大客户比较早的公司。申港证券提到，博杰股份成立3年后，就进入了微软供应商体系，2010年取得苹果公司的订单，此后苹果一直是博杰股份的海外大客户。根据博杰股份公告信息，该公司主要客户除了苹果、微软，还有思科、Fitbit Inc.和Juniper Networks Inc.等全球著名高科技公司，以及鸿海集团、广达集团、仁宝集团、和硕集团和纬创资通等全球著名电子产品智能制造商。
疫情以后，行业的内卷更趋严重。各大制造厂商生产放缓，博杰股份海外客户也缩减了需求。2020年博杰股份前五大客户营业收入占比高达62%，2021年有所下降，但也高达48%。拓展新客户降低集中度迫在眉睫。
02 远高于行业水平的应收账款
除了被曝通过行贿获得订单、维持客户，凤凰网《风暴眼》梳理博杰股份财报信息，发现其账上还躺着客户拖欠的大量账款，最长的已超过5年未收回。
博杰股份招股书显示，2016-2018年，公司应收账款余额分别为1.44亿元、1.29亿元、2.63亿元。应收账款的规模较大，占资产总额的比重分别为39.62%、32.15%、43.49%。
2018年，博杰股份应收账款突然迈上2亿台阶，同比翻了一番。与此相对应的是，博杰股份2018年较2017年营收净利也大幅增长，营业收入6.87亿元，增长五分之二，而净利润1.14亿元，则同比增长两倍多。
博杰股份招股书：2016年度-2019年1-6月，公司应收账款余额与营业收入的变动情况
在同行业竞争公司中，2018年除了赛腾股份应收账款暴涨1.9倍外，其余公司基本低于博杰股份。例如，精测电子2018年应收账款增长66%；科瑞技术增长26%；博众精工则减少5%；长川科技减少7%。
在招股书中，博杰股份解释称，应收账款激增主要系信用期较长的鸿海集团、和硕集团期末尚在信用期内的销售收入增长迅速所致。
2018年末，博杰股份对鸿海集团、和硕集团的应收账款余额分别为1.06亿元、4884万元，占当年末应收账款余额的59%。而当年博杰股份对鸿海集团、和硕集团的销售收入分别为1.4亿元、6291万元，增长123%和1017%。一个巨大的疑点是，在博杰股份谋求上市前夕，两家大客户为何突增采购量？
这还一度引起监管部门的注意。早在2019年，深交所就曾在公司申请上市的反馈意见中，要求博杰股份回应，是否存在通过延长信用期增加销售的情况等问题。
不过，大客户回款信用一直是博杰股份对外宣传的一大亮点。
博杰股份招股书显示，公司按合同和订单约定执行结算和收款。公司根据客户合作情况和资信情况给予一定的信用期，一般为45-150天，且公司的客户大多为国际知名企业，资信状况良好，历史回款记录良好，因此公司应收账款产生坏账的风险较低。
应收账款高速增长的态势，在上市后更加疯狂。2020年末，博杰股份应收账款高达3.7亿元，比年初增加了1.4亿元，增长56.5%，占资产总额的22%。2022年，应收账款一路追高到5.5亿。
与此同时，原本保持增长劲头的博杰股份，业绩却出现大幅波动。2021年，博杰股份营业收入12.14亿元，同比减少12%；净利润2.54亿元，同比下滑27%。2022年，其营业收入12.17亿元，增长0.23%；净利润1.99亿元，下滑21.3%。
虽然近年来新冠疫情冲击着行业增长，但博杰股份的同行并未出现普遍的盈利困难。根据同行企业智信精密对招股书审核问询函的回复，2021年行业营业收入和净利润增长的平均值分别为26%和5%，均高于博杰股份业绩数据。此外，博杰股份的竞争对手赛腾股份，在2021年营业收入23亿元，增长14%；净利润1.9亿元，增长3.9%。智立方营业收入5.5亿元，增长55%；净利润1.15亿元，增长23.4%。
除了造血能力严重不足，博杰股份还有漏缴税款和骗取退税的过往。凤凰网《风暴眼》发现，2022年6月8日，一份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洲海关行政处罚决定书披露，博杰股份因未如实申报与境外供货商存在特殊关系、未如实申报进口货物价格、未如实申报出口货物的成交价格等违规行为，被处罚款人民币31.8万元。
03 两家公司上市关键期互为客户
博杰股份的合作公司及相关数据，也存在诸多疑点。
2018年到2020年，博杰股份为谋求上市，积极地调整自身的组织架构、营业模式。其中，大幅斩断关联交易，是其上市路上的必修课。
博杰股份招股书披露，2016、2017年，公司存在向关联方销售产品的关联交易，合计销售金额分别为495万元、76万元，占营业收入比重分别为1.27%、0.16%。2018年度起公司未再向关联方销售产品。不过，原本计划2018年上市的博杰股份并未顺利过会，直到2020年才完成上市。这期间，2018年及2019年的关联销售数据均为0。
值得注意的是，在曾经的关联交易对象中，珠海科瑞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科瑞思”）同样是王兆春实控的一家上市公司，公司于2023年3月在深交所上市。
图片来源：科瑞思官网
两家公司的关联交易最早可追溯到2016年。根据博杰股份招股书，2016年度，博杰股份向科瑞思销售合计329万元，其中视觉检测模块销售金额320万元，其向科瑞思关联销售占营业收入比重仅为0.84%。公司在招股书中解释称，关联销售价格公允，不存在利益输送。并强调，为了规范并减少关联交易，自2017年起已停止与科瑞思之间的关联交易。
而实际上，凤凰网《风暴眼》还发现，两家公司在早期业务拓展中，或还存在业务不清的情况。
科瑞思成立于2005年12月2日，其经营范围是研发、生产、销售电子元器件、绕线机、电子元器件配套生产设备等，注册地与博杰股份同在珠海市香洲区福田路10号厂房。除了注册地址混同外，科瑞思另一位实控人于志江，和王兆春有三十多年的老交情，最早都是珠海市裕扬针织厂员工。2005年，王兆春与配偶文彩霞以及于志江三人共同成立了科瑞思，与此同时，他还联合拥有技术研发背景的付林和销售背景的成君，共同成立博杰电子有限公司。借着两家公司，他们将业务拓展到珠海以外，陆续在四川、江西、上海等地开设子公司。
而在业务拓展中，凤凰网《风暴眼》发现，两家公司多有交集。如成都市科勒思电子有限公司就曾由科瑞思、成君、付林、王兆春等人共同持股，于志江也任监事一职。不过，2015年，该公司注销。
近年来，博杰股份在珠海香洲高调购地，打造智能制造产业生态圈，在地方新闻宣传里，科瑞思也是其生态圈中的一家专精特新的“小巨人”企业。
凤凰网《风暴眼》发现，成功上市后，博杰股份又迅速恢复了与科瑞思之间的关联交易，但有趣的是，双方角色换位，博杰股份从曾经的供应商，变成了如今科瑞思的客户。根据博杰股份近三年年报，公司2020年向科瑞思采购原材料，采购额49万元；2021年向科瑞思采购额为7.8万元；2022年向科瑞思采购额为102万元。
这一身份摇变的时机很微妙，正是科瑞思冲击IPO的关键期。2023年3月，科瑞思成功上市，招股书披露，2021年及2022年向博杰股份分别销售5.6万元、100万元，与博杰披露的数据略有差异。此外，招股书还显示，博杰股份尚有2020年的36.5万元和2022年的41.5万元账款未到账。
博杰股份在科瑞思上市前恢复关联交易，是否出于两家公司的利益考量，尚需打上一个问号。而科瑞思本身的上市路也是质疑声不断。
例如，2019年至2021年，科瑞思向合作方及其关联方销售金额占当期营业收入的比重分别为37.3%、37.7%和39.9%，2021年占比高达4成。
科瑞思子公司珠海恒诺科技有限公司，2016年曾与客户四川经纬达科技集团有限公司，共同出资成立四川恒纬达机电有限公司。此外，科瑞思子公司四川恒诺电子有限公司2018年与南部县友信电子有限公司，合资成立了四川恒信发电子有限公司。这样的合资公司多达七个，而根据科瑞思招股书，合资公司的经营模式是，向控股公司科瑞思或母公司恒诺采购全自动绕线设备，然后为合作方及其关联方或无关联第三方提供线圈加工服务以获取收益。
合资公司如此高比例地参与到交易订单中，屡屡被外界质疑利益输送。
在近20年的谋篇布局下，两家公司陆续进入资本市场，这期间，扩产能、增客户、拓领域一直未停。博杰股份在招股书中称，募集资金 正是为了投资自动化测试设备建设项目、自动化组装设备建设项目、研发中心项目，募集资金投资项目达产后，能够促使公司突破产能瓶颈，实现扩能增效。
上市后，王兆春也从一个针织厂员工，成为了自动化设备领域坐拥两家上市公司的实控人。虽然依旧低调，但2020年，王兆春凭借30亿元身家，一跃挤进2020年胡润百富榜1739位，成了珠海市隐秘富豪。不过，2021年，其跌回到2700名开外，而2023年，胡润百富榜单上则寻不到其身影了。
遭遇业绩压力的王兆春，将目光瞄向了半导体领域。去年，博杰股份开始寻求与英伟达合作，近日透露合作订单预计有一两千万。今年3月，博杰还设立了南京博芯科技有限公司，布局半导体检测领域。随着ChatGPT爆火，王兆春紧抓风口，能否自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