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十年“移山”记：推动国内首例城市自筹自建危房改造

来源：【海报新闻】

海报新闻记者 王笑寅 仪首歌 见习记者 刘敬怡 江苏南京报道

“你仔细看我们家装修那真是有讲究了，装修公司来过以后说了一句话，说是在我家装修完以后，在哪家都能装修了。”10月11日，海报新闻记者来到张玉延家里进行采访时，张玉延自豪地向记者说道。

谈起新房的装修，张玉延滔滔不绝。线型灯照明、嵌入式中央空调、悬浮吊顶、无挡水条设计……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在装修设计中的小巧思。

新房年轻化的装修风格和智能家居的应用，全部由70岁的张玉延一人主导完成设计与施工，坐在张玉延家灯光明亮的客厅中，很难想象这里曾是一幢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危房。

决定站出来牵头自筹自建

张玉延家位于南京市虎踞北路4号省化工小区的5号楼，这幢两层小楼曾是省化工所给重点职工盖的房子，张玉延于1962年搬入。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楼也渐渐被岁月的痕迹侵蚀，变得破败不堪。2014年，这幢居民楼被正式鉴定为危房。因为暂无对该楼的征收计划，加固似乎也无法改变楼体构件已严重破损、楼体设计标准难以符合现代设计要求的本质，张玉延萌生了由业主自筹自建的念头。

小楼翻建前。受访者供图

业主自筹资金、推翻旧房，在原址进行原面积、原高度的重建，在我国城市并无先例，这意味着若想要将这个念头落地，张玉延需要从零开始摸索。

一切都是未知的，没有人晓得能不能成功，因为没有可供借鉴的先例。张玉延自认是一个有了计划便一定会去逐步努力实现的人，下定决心后，他便开始付诸行动。

翻文件找政策支持、挨家挨户找业主签字、跑不同地方递交各种材料、与不同部门不断交涉、成为自筹自建的业主牵头人……为了推动对虎踞北路4号5幢的自筹自建，张玉延付出了大量时间与精力。

“原址、原面积、原高度的原则不能变，这个变就不得了了。但是你说大家为什么积极干呢？我有三句话叫改变结构、优化户型、提升居住环境，谁听谁都觉得，诶，张公讲得不错，那我当然愿意跟他干了。”谈到如何获得邻居的支持，张玉延回答道。

依靠政府，但不依赖政府，是张玉延做这件事的观点。张玉延说，政府的政策很好，但也需要自己积极去跳起来够，不能一味等待。张玉延认为这也是复制虎踞北路4号5幢翻建案例的难点所在，因为这件事的推动不仅仅依靠政府的政策支持，同样需要业主们的积极参与，但很难保证每幢需要改造重建的危房里，都住着愿意站出来牵头的人。

张玉延对这件事的投入，家人朋友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张玉延的妻子劝他：“你真的不要再去做这个事了。”张玉延的弟弟也告诫他：“你不要去干这个事，干好，是你应该的，干得不好，你就是罪人。”

有一次，张玉延去政务大厅办事，当时在政务大厅的一个老朋友也劝告他：“你不要房子弄起来了，人倒下了。”张玉延不信这个邪，有这么严重吗？这个事怎么可能做不成呢？大不了干他个五年！但他没想到，这一干，就是十年。

危房推翻重建的十年探索之路

“十年，我们用十年时间静下心来做这一件事。这十年的过程，我一句话说不清的，简单说一下那就是跌宕起伏，没有一天好日子过。”谈到从冒出自筹自建念头到新房交付使用的十年历程，张玉延叹道。

虎踞北路4号5幢中，有几间房子的产权属于公家。为了获得这几间房子产权人的签字，当时已六十多岁的张玉延，几次骑着自行车从鼓楼区到江宁区，与房子产权所在的单位进行交涉。

“我一直让邻居们跟我一起去干这件事，但是有一条，我不用你跑，你到时候支持我一下就好了。”张玉延说，在完成这件事上他只需要获得邻居们的支持，至于跑腿等体力活，他自己做也可以。

但“自筹自建”也不能变成“自愁自建”。张玉延说：“我把翻建这个事比喻成一个大船，我们大家共同来推动这个大船向前走，可以每人出点力，不能最后我推不动了，把我累死了。”

在推动翻建落实的过程中，有工作人员告诉张玉延，这件事情复杂得不得了，很难弄，有很多技术层面的问题也很难解决，不是他想的那样容易。张玉延说，那天听完工作人员的说法，他都“神经病了，要郁闷了、疯掉了。”

“我干了近六年，叫我从头再来，那我不疯掉了，六年啊！”张玉延说。

好在相关政策也在与时俱进，虽然张玉延在推进这件事的过程中遇到了许多困难，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克服与周旋中，事情总算迎来了转机。2019年9月，《南京市城市危险房屋消险治理专项工作方案》出台，鼓楼区政府为虎踞北路4号5幢的危房治理项目成立了专班；2020年，作为业主代表的张玉延领取了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

拿到许可证的那一刻，张玉延在大厅当场泪奔。“几次‘赶考’，终于在那一天同意了，发文给我了，六年来积累的努力终于有了进展。”张玉延这样描述当时的感受。

新楼施工开始但邻里之间渐生隔阂

许可证到手后，张玉延马不停蹄地参与到了新楼房的设计工作之中，但他没想到，这也是他与部分邻居之间隔阂加剧的开始。

据《南京市城市危险房屋消险治理专项工作方案》的相关政策，虎踞北路4号5幢的翻建资金，由政府补贴40%，业主自付60%，算下来每平方米业主需承担3600余元。有业主或出于对自付资金的金额不满意，或出于自己提的将房屋加高、加大的要求遭到拒绝，质疑经常与“公家”打交道的张玉延从中得到了“好处”，在新楼后续的建造、装修过程中，类似质疑也成为部分业主要求达不到满足时，捅向张玉延的“刀”。

张玉延在施工现场。受访者供图

由于新房来之不易，张玉延对装修非常上心，新楼房建造期间，他基本天天都泡在施工现场。在给新楼房的住户统一安装入户门时，张玉延问施工单位：“可不可以不要你们的门？我自己装一个好一点的门，我自己花钱，施工时间跟你们保持一致。”施工单位同意后，张玉延花4000余元自己买了一个门。然而，这件事被部分邻居曲解成了“公家”给张玉延弄了个更好的门，张玉延为证清白将购买记录发在业主群里后，有关此事的闲言碎语才得以平息。

对于该类言论，张玉延愤怒又无奈：“已经享受到成果的这些人，还有心思骂我、泼脏水，这个是我不能忍受的最痛苦的一件事。无论你做什么事，你最后都很难让大家满意，很伤心，实在受不了这种侮辱。”张玉延表示，所有的资金流向、用处，他都可以提供书面证明，“为了做成这件事，我自己垫进去的钱都一万多了，我接受相关部门的调查，我就想要还我一个清白。”

为了让居住环境更加舒适，张玉延提出了“楼下架空防潮，楼上通风隔热”的设计理念。但若要落实该设计构想，需要整栋楼的业主共同出资。有二楼业主认为，一楼架空防潮的设计与自己无关，不愿出资。“二楼还比一楼多个阁楼呢，你这样子得到好处了，为什么不能考虑一楼呢？一楼要不同意建的话，你这房子都盖不起来。”对于这些小心思，张玉延表示无法理解。

在反对张玉延的业主中，住张玉延对门的邻居声量最大。一开始，对门邻居不同意卧室里有柱子，觉得占面积，但实际上，这根柱子每家每户都有；之后，对门邻居又不同意家中有伸缩缝，“伸缩缝要在楼房中间，人家也是根据实际需要在这个地方。”张玉延无奈地说道。再后来，对门邻居又拖缴资金、不配合签字、暗地拉拢其他邻居反对张玉延……

当然，邻居中也不乏张玉延的支持者。“我们这个楼里面有一家，他是一个外来的农村人，修自行车的。当我最郁闷的时候，我怎么办？我天天晚上就出去散步嘛，调整一下心绪，他天天陪着我从河海大学转回来，而且每天晚上把我送回家，这个时间大概也有两年，他每天在那个路口等我，然后等我回来转圈，然后把我送回来，然后他自己再回家，我是很感动的。”张玉延说。

此外，在以张玉延为首的业主工作小组中，也有许多邻居一起配合支持着翻建工作的推进。“这里面我们工作小组出了一个事儿，我们工作小组里面有一个同志去世了，她比我还小呢，她（旧房翻建）那个时候就很听我的，经常叫她跑跑呀，弄弄呀，她也挺配合、支持我。”据张玉延介绍，居住在这栋楼里的业主以老年人居多，在推动自筹自建的这十年时间里，已经有十位业主去世了。

十年功成的最后一步

目前，这栋“自拆自建房”困在了最后一步——房产证。张玉延介绍，房子建成、业主装修入住后，消防方面告知该楼房的消防不过关，而消防不合格，就不能办理房产证。

小楼翻建后。海报新闻记者摄

“干了十年了，我都不晓得消防，我不是专业的，不懂这些，也没人来和我说要弄这些，现在房子盖好了人都住进去了，叫我搞消防设施，门口搞个什么东西的，那符合原址原面积的要求吗？我们本来就没有这个东西，这要占面积的。”张玉延表示，人都住进来了再重新弄这些，有些棘手，“所以说这些工作是不是可以前置一些？”

房产证的问题，张玉延本不想再插手：“为什么我不能再干了，再干他们说我在里面又捞到什么油水了不是吗？为了避嫌我也不去干，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第二个想法，也让他们去做一做，看看别人当年是怎么做的，不要以为这个成果是轻而易举得来的。”

最后，由于张玉延是切实深入经历了这十年翻建之路的人，思维、话语表达也较其他邻居更为顺畅清晰，不断有各方来游说张玉延，希望他“出山”来推动落实这件事。张玉延虽然不太情愿，最终还是决定“出山”推动一下此事的解决：“唉，说归说，气归气，当时中午饭没吃，我就把这个（落实房产证的相关）文档列出来了。”

发稿前夕，张玉延告知海报新闻记者，由于收获了各方的广泛关注，目前相关部门正在积极组织力量，全力以赴地推动着虎踞北路4号5幢房产证问题的解决。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十年走得并不容易，谈到做这件事的初衷，或许是气话，或许是实话，张玉延回答：“我当然是为了自己，我真的为自己。”说完后，张玉延又解释道：“我真的只有这样想，完全是为我自己的时候，我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做这件事。我甚至说把整栋楼1890平方米，就当作全是我家的，还不行吗？”

如果重来一次还会选择站出来当业主的牵头人吗？张玉延回答：“这我真没想过，因为我还没走到头呢，还差一米呢（办房产证），但我实在是害怕回过头来再走一遍了，我太怕了。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呢？希望更多的人，或者有这种需求的人，不要再像我一样，希望（这次）翻建工作能真正成为未来危房翻建可借鉴的成熟样本，让更多的人实现梦想。”

张玉延新家的阁楼。海报新闻记者摄

在张玉延家的阁楼上，挂着一幅装饰画。画中是一片茫茫的沙漠，沙漠中央，有一串前行的脚印。张玉延指着这幅画说道：“单枪匹马，单打独斗，你看底下那个脚印，就是我在茫茫沙漠中探索。”阁楼书架上刻的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是张玉延非常喜欢的诗句，这十年的探索就像诗中的茫茫大漠，而自己，便是那缕孤烟。

在阁楼上，张玉延又谈起“重来一次”的问题：“再也不能干这个事了，真的，那我就过不了几天了。”过了一会儿，张玉延又说：“回过头来看看今天弄的这个结果，又觉得一切还是值得的，对吧？”

采访接近尾声，张玉延送记者下楼时，迎面遇到几位围着小楼散步的老人，这几位老人驻足并投来了打量的目光。张玉延告诉记者，这几位老人就是被对门邻居拉拢的业主之一，现在在楼下打了照面，张玉延与他们互相装作不认识。

从小楼外面看去，张玉延家的灯光最亮、装修最好。张玉延说，他就是要把他们（被对门邻居拉拢的业主）比下去，让他们黯然失色，让他们心里不舒服。“哈哈哈，是不是很坏？邻居没办法选择，能好好相处就好好相处，我也不会跟他发动战争，找我麻烦我不理他就是了，关好门，过好自己的日子。”张玉延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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