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退休女工的传奇经历。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姚赟
编辑｜周春林
头图来源｜受访者
84岁的关玉香，依旧没有佛系、没有躺平。
“个人可以对金钱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但是公司一定要有利润。公司没利润，死气沉沉谁会在你这儿？”关玉香并不认为只要认真尽力做事、不去问结果就是对的，在她看来，结果同样重要。碌碌无为一生，这肯定是不行的，要做一件事，一定要把它做好。“这里面肯定要经过很多的磨难，起码你得有基础。基础就是自己要去努力工作，不懂的要去学。”
这位高龄女企业家最广为人知的故事，便是50岁退休后连续两次创业，并在55岁时创立了奥瑞金。作为一家to B的企业，奥瑞金的名字或许并不广为人知，但你肯定喝过由它生产的易拉罐装的产品，比如红牛、露露、健力宝、加多宝、百威啤酒、可口可乐、百事可乐、元气森林等。
也因为这次创业，才有了“董明珠36岁还在跑业务，陶华碧42岁开始起家，关玉香55岁创业年入百亿”的励志段子。2012年10月，奥瑞金在深交所成功上市，成为A股金属包装首家上市公司。截至发稿前，奥瑞金总市值131.49亿元。
2023年，关玉香有个明确的目标——纳税总额累积突破100亿元。
创业之初：一定要有一股劲儿
关玉香的传奇经历，是从退休开始的。
1989年年底，50岁的关玉香第一次下海，凭借自己多年累积的经验和人脉，创办了北京精益仪表公司。在此之前，她是北京市仪器仪表公司的一名工作了32年的普通职工。
4年后她去海南旅游，看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生机——饮料行业十分发达，椰汁、芒果汁、咖啡等品类层出不穷。同时，她也看到了问题。关玉香告诉《中国企业家》，“这些饮料的包装几乎都不是海南本地制罐企业出的，有的是中国台湾的，有的是韩国的。当地有一些工厂，但没有真正专业做基础包装的。”
机会总会眷顾有心人。1989年，位于海南文昌的清澜经济开发区正式创立，这是海南省五大经济开发区和十大重点旅游开发区之一。为了招商引资，政府承诺可以垫资200万元支持企业建厂。
关玉香拿出半辈子积攒的30万元作为启动资金，加上200万元垫付资金，在文昌成立了海南奥瑞金包装有限公司。1994年，海南奥瑞金开始正式建厂。垫资其实是借钱，需要还的，关玉香对能否偿还这笔巨款没有想太多，她回忆道：“那个时候想的就是要做这件事，怎么想办法把它做成。”幸运的是，大概3年后这200万元就还清了。
摄影：姚赟
建厂时，关玉香守在文昌。工程上总会有很多琐碎突发的情况，她便和工人们一起吃住在宿舍，监管进度；组建团队时，找到合适的人选后谈股份，为了吸引人才加入，甚至给对方在海南买车买房，解决后顾之忧。
因为是跨行，原先并没有相应的经验，技术、设备和生产线成了难关。当时，奥瑞金向某台湾的企业购买了设备。但卖家态度轻慢，不给设备的技术文件、基础资料。关玉香找上门去，“他也不说不给，他就说给了你们也看不懂。”
“这句话我记一辈子。”感受到轻视后，关玉香更认识到了技术的重要性。草蛇灰线，后来每一次奥瑞金的重大发展都与技术有关。“直到今天我觉得应该感谢他。我们每个人做一件事情，一定要自己争气。”关玉香说。
事实上，有此遭遇的不仅是关玉香。当时不少技术设备受制于国外，引进时对方经常不给技术资料，也没有中文翻译，拿到的往往就是单纯的设备——人成了突破的关键。而“研发一代，应用一代，储备一代”这种对技术重视的战略，也是奥瑞金成立以来的研发模式。
“想要做成一件事，努力去把它做好，可以说是一种理想，也可以说是一股劲儿。”关玉香告诉《中国企业家》，“一定要有那股劲儿，没有这个精神不行。”
关键抉择：红牛、番茄酱与覆膜铁
红牛是奥瑞金发展历史中绕不过的“贵人”。
1991年11月，许书标偕夫人及女儿第一次回到家乡。泰国人许书标是天丝集团创始人，祖籍就在海南文昌。这次的回乡探访也是实地考察。1993年许书标受邀来华发展，在海南省成立了海南红牛饮料有限公司，并首次在国内使用中文“红牛”命名。
许书标回乡投资的消息让关玉香意识到：机会来了——体量巨大的红牛在易拉罐方面必然有着巨大的需求。与之相随的是高于当时标准的工艺要求：红牛要求罐体采用粉末补涂工艺。
在制罐行业中，罐体可分为二片罐和三片罐。顾名思义，二片罐指的是由罐盖和带底的整体无缝的罐身两个部分组成的金属容器；三片罐就是由罐身、罐底和罐盖三部分组成，罐身有接缝、罐身与罐底和罐盖卷封的包装容器。
对于三片罐而言，不论何种罐型，由于罐身需要经过高频电阻焊的工艺过程，都会形成焊缝，而焊缝表层无保护涂层，内壁与内容物接触会产生腐蚀，因此需要对焊缝进行补涂。据了解，当时易拉罐普遍采用的是液态补涂技术，为了满足红牛对防腐蚀更高的要求，奥瑞金在国内率先采用当时国际最先进的粉末补涂——该工艺下的罐子其接缝处不容易生锈。
粉末补涂技术。摄影：姚赟
而粉末补涂工艺涉及的设备和涂料都需要进口，整体成本也比粉末补涂工艺高了不少，加上市场上要求必须用这一技术的品牌方几乎没有，关玉香告诉《中国企业家》，“对企业来说，成本越低越好，客户没有要求，就不用去做。”尽管当时只有红牛有这个要求，但关玉香意识到这是大趋势，于是重金从海外引进了这项技术和相应的设备，也让奥瑞金这个初创公司与红牛达成了合作。
1996年7月，奥瑞金第一个红牛罐出厂；1997年，奥瑞金随红牛北上，在北京怀柔设厂；1998年，奥瑞金年制罐产量突破1.5亿；1999年，北京奥瑞金新美制罐有限公司投资7200万元进行技术改造，当年制罐产量达1.8亿。
番茄和棉花是新疆的两大特色，而番茄酱早期都是用大桶包装出口，运到欧美后，当地的企业再分装成小罐销售。发现这个差异后，新疆当地的番茄酱生产企业也想做小罐，于是找到了奥瑞金。
但没过多久，这家企业的老板就找到了关玉香：“为什么咱们的罐比国外贵？”
关玉香的第一反应是“不太可能”。她算了一笔账，从人员工资、生产管理等方面来看，成本都要低很多，但为什么还是贵呢？反复推敲和查验核实中，找到了原因：我国当时用来做番茄酱的罐头铁厚度是0.21mm，而国外用的0.15mm。
奥瑞金开始着手解决基板减薄的问题，关玉香告诉《中国企业家》，“我们经过调研发现了二次冷轧DR材，当时国际上成熟应用于罐身的DR材已经做到0.13mm了，试验中的最薄产品已经做到0.10mm，而国内还没有一家钢厂生产DR材。经过项目团队的努力以及联合钢厂的技术攻关，我们率先将DR材应用到国内的罐身产品上。”关玉香很自豪，“我们现在罐身铁厚度可以做到0.12mm，基本跟国际接轨了。”
覆膜铁是关玉香最常提起的新材料。上世纪70年代，食品罐头出口是中国一项较重要的任务，于是国际前沿的覆膜铁成了需要攻克的难题。在亚洲，日本东洋制罐首先发展了这项技术，欧美国家也在紧随其后进行相关材料的研究开发。他们都对中国前去交流参观的人员严格保密，不透露一丝信息。
研发这一材料的难度，不仅是技术层面的，研发资金体量大，研发周期长，风险极高。2007年，奥瑞金正式调研立项，两年后决定自主开发覆膜铁材料；2010年，进入实验验证阶段，在绍兴建设覆膜铁试验线用于覆膜工艺研究，2012年定制的覆膜铁DRD罐试制线在北京完成安装，用于材料性能的评估及DRD罐产品的应用研究；2014年，开始覆膜铁市场摸索探索，在浙江绍兴上虞建设的中试线产品顺利下线；2016年，进入稳步发展阶段，截止到2021年年底，奥瑞金覆膜铁累积产量超5万吨，覆膜铁包装产品应用量超25亿罐。
1994年创业时，奥瑞金仅有14个员工，如今已经发展为4000多人。产业从北京辐射到湖北、广东、江苏、浙江、黑龙江、陕西、云南、广西、福建等地区，海外的澳大利亚也建了厂，跃升为拥有四十多个生产基地的现代化食品饮料包装产业集团。
坦荡心态：心里头干干净净
“我现在叫创始人。”这是再次退休的关玉香对自己现在的定位。她在公司内不再负责具体工作，但对一个折腾了一辈子的人来说，也闲不下来。
“公司上市后我基本就不太管了，一是现在岁数大了，二是公司集团化管理，高层、中层领导班子都很完善。”但因为疫情期间赶上怀柔的奥瑞金总部升级装修，不少人在外地回不来，加上工厂分布全国，高管也多不在北京，84岁的关玉香还是得在一些时候“补补台”。
她拿捏着分寸做力所能及的事，“不要去捣鼓得乱七八糟，对吧？但人老没事干也不行，一些时候补补台倒是可以的，其他什么事都还是按照程序走，按规矩走就行了。”
不论条件、年龄、身份、岗位尽力去做事，是关玉香对“事”的理解，“人活着就得有点意义，不管你是一个普通工人还是从事着其他职业，尽你的力量去做事。”
“疫情当中工人没病这是最好的。”“大家吃好了，休息好了，这是最好的。反正我觉得大伙儿都挺乐和的，都挺好。”关玉香最开心、最自豪的是整个疫情期间，奥瑞金4000多个员工，无一人感染，以及没有裁掉一个人。
乐观的关玉香，总是把“好”“好事”“挺好的”挂在嘴边，这是她看待问题的“好事思维”。她的另一件好事便是“纳税”。2023年，她有个明确的目标——纳税总额累积突破100亿元。
“为什么我今年着急要给国家累积交上100亿的税？”关玉香解释，奥瑞金成立于1994年，到明年刚好30年，“奥瑞金能走到今天，首先要感谢改革开放，没改革开放我也不能退休了再去创业。”她说，现在已经94亿多了，再努努力，5个多亿应该差不多。
关玉香对幸福的理解很简单，也很朴素：工厂没事、工人没事、生意不错、努力纳税。她对“事”的理解也有自己的看法：“工作中的困难，随时都存在，这个不算事。做事哪能不碰到困难？尤其我们民营企业。所谓的‘事’就是说，别人解决不了的，要你来做，那你一定得自己要想一想怎么去做。”
而这也是关玉香能保持良好心态的原因。在面对“事”时，如何选择，如何判断，如何去做，她的衡量标准便是“保证你的心里头干干净净的”。
人生感悟：完整的人生，还是要留下点什么
升级后的奥瑞金总部，如同一个充满科技感的艺术中心。
一楼进门，左侧是技术研发中心的实验室，实验室冲着走道的墙设计成了统一的玻璃，一旦有需要，点击遥控板玻璃就会变成白色幕布，介绍相应的技术；右侧是奥瑞金的金属包装博物馆，椭圆形的大门，在灯带的照射下，上下映射出三个圆环，寓意“生生不息”，里面主要陈列的是历代的包装史以及奥瑞金的发展史。
摄影：姚赟
关玉香的办公室位于大楼四层，墙壁上挂着“业德为先”的书法，数个架子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罐子，而一进门的墙上挂满了多年来的合影。
关玉香不太能坐得住，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一会儿去取罐头，展示各项技术、工艺和材料；一会儿去拿最新的内部刊物，推荐你看里面权威的专家采访；一会儿又站起来，拉着你参观她的照片墙，一张张介绍过去，讲述着过往的朋友和经历：这是和谁谁谁、在哪里拍的、当时是什么活动、后来又如何收场？
关玉香也感受到了时间的残酷：“我那个时候50多岁，也没觉得我老，现在80多岁了，这时间真的好快。”
在介绍照片合影中，关玉香的语速很快，每个人的名字、工作、关系都能脱口而出，但意识到照片中的人已经离开时，她的语速会变慢，停顿一会后说：“他现在不在了。”
对人生完整度的理解，关玉香的理解是，“人活着总是要留下点什么”。她解释道：“一个人对自己要有一个总结，我从来没感觉到空虚，人活着就是要有意义。那意义在哪？不是说你要去当大英雄什么，当然这也是一个目标，对我来说，更主要是你要对国家有贡献。这个贡献分大分小，但是你有这颗心。第一你要爱国，第二你要给国家作贡献。”
关玉香随后补充总结：“所以有的时候我觉得，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要把你的人生过得完美。那完美是什么？不是说的我要怎么样，个人获得什么，而是你给社会带来了什么。”
谈到民营企业，关玉香也直言不讳：“民营企业没有交学费这一说。不成功就是失败，就得自己担着。所以你最起码要养活自己，养活你的工人，要给国家交税，这是你的义务。”
创业之外，关玉香热衷公益，不仅积极助学、扶贫，还屡次带头号召企业赈灾捐款，通过公益基金多次助残助贫，累计捐款数额达2000余万元。2011年，奥瑞金成立了以关玉香为名誉理事长的“中国儿基会‘安康计划-乐基金’理事会”，筹措资金200多万元，主要用于对贫困学生和偏远学校的资助，十几年来从未间断。
奥瑞金无疑是关玉香84年人生中重要的一笔，这个故事中充满了传奇、励志、奋进。公司的名称来自英文“origin”，意思为“起点、原点”。与关玉香在楼内道别，看着富有艺术感的办公区域，她说：“想做点事，告诉大家，实业、制造业也可以是这样的。”
这也是关玉香的原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