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岁“职场打工人”：退休后开始创业，身家过亿，凌晨三点起床工作
业内很少有人知道樊明兰的名字。大家统一称呼她为“老太太”。老太太到相关部门办事，如果秘书汇报说，“樊明兰来了”，领导多会迟疑一下；可如果说，“新乡老太太”来了，领导马上会说，“快请，快请”。
想见樊明兰一面并不容易——她隔三差五出差；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写日记、读报纸，早上7点准时到厂里上班，晚上还经常有各种应酬。
樊明兰83岁，可她不想“躺平”。
83岁樊明兰的一天，通常从凌晨三点开始。
不用定闹铃，每天凌晨这个点儿，她自己就会醒。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写日记，内容多来自前一天——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答应了什么事，或者自己对某件事的看法。
这个习惯樊明兰坚持了20多年。她想通过写日记，让自己时刻保持思考状态。
樊明兰是河南新乡一家企业的董事长，身家过亿。可她不愿意退居幕后，几个子女谁都劝不住。
5月中旬一天晚上10点多，樊明兰又开始收拾行李——她要去北京出个短差，一路上由孙子李泽坤陪着。
短发、瘦削，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樊明兰，常年爱穿冷色系衣服，并习惯将两个套袖套在上衣袖子上，裤子笔直得没有一点褶皱，鞋子也干干净净。
她熟练快速地接受安检、刷身份证、进站，在候车厅等了一会儿，登上了K158次列车。晚上11时06分，列车启动了，她将在次日早上6点整到达北京西。近七个小时车程里，樊明兰睡不踏实，她一直想着要去北京办的事。
83岁的樊明兰依然在工作。摄影：林樾
对于夜间出差，樊明兰早就习惯了。这很大程度上源于她苛刻的时间管理，“晚上睡个觉，第二天就到了，啥也不耽误。”忙完手头的事，她还得匆匆返回新乡，那边有生意上的事要处理。
李泽坤很少见到奶奶休息，“不管出差、谈业务，还是搞研发、下工地，她的执行力胜于很多年轻人，她应该是河南省年纪最大、最勤快的女性企业家了。”樊明兰则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年轻人选择“躺平”，“人生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奋斗的嘛”。
“大家长”
见过樊明兰的人，大多难以把她和她的年龄结合起来——这个83岁的老人身体健硕，眼不花、耳不聋，和人聊天时，不用将身体凑近聆听，并且能马上回答对方提出的任何问题。
83岁的樊明兰，经营着一家建筑保温材料企业。摄影：林樾
而写日记是樊明兰的“保养”秘笈之一。她的日记写了一百多本，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翻翻近期日记，看看是否遗漏了什么事情，或者之前定下的计划，是否执行了。
她也一直保持着看报纸和电视的习惯——“我最喜欢看新闻频道。”樊明兰几乎不看文娱和影视节目，她看电视主要是为了获取外界信息，好让自己不会变成一无所知的人。也因此，她对每个时期的新闻热点、国际局势都能说出一二。她痛恨贪官、痛恨浪费，对一切社会上的不良行为，都嗤之以鼻。
作为上世纪40年代出生的人，樊明兰也有着那个时代留下的烙印。比如她痛恨某国前首相——因为那个国家曾经侵略过中国。她甚至给家里狗的名字，换成了那位首相的名字。每当狗狗藏起来时，只要大喊那位首相的名字，狗狗会马上出现。
在新乡，樊明兰经营着一家建筑保温材料企业，就是开发商盖房子时，往建筑外墙上使用的保温防火材料，大家常将之称其“泡沫板”。
由于城市里所有新建建筑都必须使用这种材料，企业效益一直很好。作为生产商，她的厂里每天都会有大量产品，源源不断运输到周边以及外地城市的工地，很多知名开发商都用过她的产品。
不出差的日子，她会在每天早上7点到厂，先在厂区巡视，再回到办公室处理日常事务——看看最近的生产量、销售量，然后催收外面的欠款。有客户过来的话，就视情况出去应酬。
这种应酬场合，没人会强迫一个83岁的老人喝酒。于是樊明兰通常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大家从清醒到宿醉。酒桌上的人喝到激动处说，“老太太，我真佩服你，我以后就叫你妈”。樊明兰哈哈一笑，继续安静地等待应酬结束。
总有人觉得老太太脾气不好，性子急，这些樊明兰也承认：“主要是我见不得说话、办事磨叽的人。”更何况，她早就习惯当“大家长”了——早年丧夫后，她一个人养大了5个子女，还赡养老人，并管理着一个制造企业。
但熟悉她的人也知道，老太太是个善良人。
早几年做生意时，自家员工偷了店里的产品，她尽管生气，可最终原谅了对方。如今，当年的盗窃者在当地生意做得红火，樊明兰从不对外说他的名字。“那时候都穷，我理解。”樊明兰很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当初要是执意将对方送到监狱，“不仅他人生彻底完了，我也可能多个仇人。”
樊明兰一向低调。摄影：林樾
她总是尽量让生活低调一些——常有人鼓动她换豪车，她拒绝了，现在的车子也就20万左右；她从不穿名牌衣服，觉得只要干净、整洁就可以了。
樊明兰也不允许子女和晚辈高调。她的一个晚辈，前几年考上了河南省某厅公务员后，她马上约法三章，“上班不能开车、早上不能迟到，下班最后一个离开”，“我尤其告诉他，不能占国家任何便宜，也不能占别人的便宜。”
创业
樊明兰说自己文化程度不高，总吃没文化的亏。
“我初中毕业后，上了师范学校。”樊明兰说，当年家人想让她做老师，但她认为自己脾气不好，当不了老师。读师范学校一年级时，便以休学的名义退学工作了。她先是在一个运输站上班，之后又到了新乡一家钢窗厂工作，一下子干到退休。
1985年退休时，她45岁。但工龄已经够了。
着急退休有一个原因，就是老伴去世了。这意味着，养活5个子女和老人的任务，一下落在樊明兰身上，上班的工资养活不了家里，而每月48元的退休金，也同样养不了家里。
压力之下，樊明兰决定做生意。她的创业初衷，就是希望家人活下去。
虽然樊明兰用的是智能手机，但她除了接打电话，别的功能都不会。摄影：林樾
樊明兰退休那年，中国房地产正处于萌芽时期。她判断房地产业未来可期，但她没钱搞开发，于是选择开建材商店，主营沙子、水泥、瓷砖等。
彼时像这样做生意的人还不多，很快，樊明兰不仅挣到了钱，还结识了很多建筑行业的人。她很满足，认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把店开下去。直到有一年，新乡有些地方要搞街道改造，樊明兰去有关部门推销建材时，有领导提了一嘴，“最缺的是外墙涂料。”
樊明兰从没接触过涂料，新乡当地也没有这些。那位领导又补充说，“河北唐山和天津塘沽用涂料做的外墙美化，效果很好。”
樊明兰判断，涂料可能会有市场。
她先是托人去唐山。唐山那边说，涂料是从天津买的，到天津后，那边的人又说涂料来自北京。樊明兰到北京找到那家涂料公司，做起了河南总代理，马上供不应求。
“那时候，全国只有北京和上海有做涂料的公司。”樊明兰狠狠赚了一把。起初，她将涂料拿到建材店去销售，后来干脆关了店，专门成立公司，主要卖涂料和承接涂装工程。
一开始，她在新乡做，后来又将公司开到郑州，并承接了河南很多市政、高校、小区，以及公共交通方面的涂料工程。“那时候挣钱真简单，和捡钱一样。”樊明兰说，上个世纪90年代，她的生意做得最好的一年，挣了260万，在当时算得上一笔巨款。
随后几年，越来越多人加入涂料行业。感受到压力的樊明兰，开始考虑更换赛道。2005年，她进军建筑外墙保温材料市场。“那时候有个背景，国家将节约能源定为基本国策。”樊明兰说，“外墙保温是建筑节能的重要组成部分，我看中了这个市场。”
做这个决定时，她已经60多岁了。挣了大把的钱，樊明兰原本可以停下来安安静静地享受退休生活，可她停不下来——2005年，她拿着自有资金，在新乡牧野区买了39.51亩土地，每亩地12万元。后来，又在上面建厂房、买设备，先后花了几千万将厂子建起来。
钱都是她自己挣的，一分没借，樊明兰说，“可能是老年人思维，有了就花，没了不花，不愿欠别人的。”
厂子建成后，樊明兰和研发人员、车间工人，没日没夜地搞产品创新，并生产出一系列外墙保温产品。
她刚开始涉足保温材料那年，市场上都是只保温、不防火的B级材料。樊明兰本来也没觉得这是个问题，直到有一次，厂里搞生产时，原材料遇火星时发生燃烧，冒出滚滚浓烟。樊明兰开始思考，“这种材料，用到建筑外墙，着火了可怎么办？”
也因此，她从创业第一年，就开始研发既能保温又能防火的材料。
后来，樊明兰的企业搞出了“系统防火”工程，彻底解决了这一难题。为此，河南省住建厅曾组织全省18个地市级的相关领导，分批分期到公司参观、交流，为该省建筑节能起到了推动作用。
樊明兰每天都要巡视一下车间。摄影：林樾
而她研发出“系统防火”的时候，国家对保温材料的规定，仍然只是节能。市场上，使用最多的也还是B2级（可燃）和B3级（易燃）材料。直到2010年，发生了一件事，有关保温材料的规定，才被升级——当年11月，上海余姚路教师公寓发生巨大火灾，造成53人死亡，此次事故的元凶就是保温材料所致。
2011年３月，公安部消防局发布通知，要求民用建筑外保温材料须采用燃烧性能为Ａ级的材料（不燃）。这个看似简单的规定，难住了国内的外墙保温市场，因为当时市场上的绝大多数保温材料，都达不到A级防火标准。
樊明兰公司研发的“系统防火”专利刚好在这个时候上场了。当年，公安部消防局建议，由相关部委牵头、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建筑防火研究所主导，在2011年9月27日，采取欧洲标准，对樊明兰公司研究的“系统防火”做了窗口火实验，结果判定合格。
做实验时，有关部门请了行业内300多名代表进行参观，中央电视台一个栏目，为她做了26分钟专题节目，樊明兰一时间在业内名声大噪。
彼时她71岁，那是她的高光时刻。
“新乡老太太”
产品走红后，樊明兰更忙碌了。她既得抓生产、盯市场，还得搞研发，创新产品，或许也是因为太忙了，她时常忘记时间的存在，忽略年龄的增长。
几个子女屡次劝她回家休息，可樊明兰谁的话都不听，她不让子女直接插手公司管理。直到前两年，孙子李泽坤大学毕业后，她才让他到厂里上班，一是能照顾自己，二是让他学习企业管理，以后能接手厂子。
83岁的樊明兰经常出差。摄影：林樾
这些年，樊明兰在建筑业积累了不少资源，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大家统一称呼她为“老太太”。她到相关部门办事，如果秘书汇报说，“樊明兰来了”，领导多会迟疑一下；可如果说，“新乡老太太”来了，领导马上会说，“快请，快请”。
“大概觉得我年龄大，又做得不错，才给几分薄面。”樊明兰说。
即便如此，2021年时，企业还是遭遇了危机。
那年下半年的一天，樊明兰独自在家，一个租户找过来说：“我租你儿子的房子，突然被法院查封冻结了，该怎么办？”樊明兰很诧异。儿子回来后，她马上询问。之后她才发现，不仅儿子名下房产被冻结，连他在公司的8000万股权也被冻结了。
有个背景是，樊明兰在新乡的公司，和郑州那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均是她的儿子。但郑州公司日常由一个女儿负责，儿子除挂名法人代表外，不参与其他任何事情。
随着樊明兰不断追问，她才得知，有一件事，儿子和女儿瞒了她10年。
2011年，河南某银行的一个副行长，拉着樊明兰的女儿到青海乌兰县去开矿。樊的女儿考察一圈后，便涉足了从未参与过的矿产开发。
后来，中间有人设局先以“矿权转让”“高息放贷”之名，将樊的女儿忽悠住后，又疑似用“虚假诉讼”方式，将她负责的郑州公司套牢。由于这个公司，与新乡公司是同一个法人代表，此事最终波及樊明兰在新乡的企业。
此事让公司陷入了数年的诉讼纠纷中。儿女们怕年迈的母亲担心，一直瞒着。如果不是租客上门，樊明兰还蒙在鼓里。
起初，女儿只是说被骗了，法院已有判决，也不能再说什么。但樊明兰隐约觉得有问题，让女儿把案子卷宗全部抱来。没事时，她就埋在卷宗里找“瑕疵”和“漏洞”。
在整理案子的过程里，樊明兰总会感到力不从心。她有时会感叹自己被时代抛弃了。
这种感觉主要来自手机。樊明兰用的是智能手机，但除了会接打电话，其余什么功能她都不会。孙子早早给她下载了微信，她至今不知道怎么用；她去很多地方都要扫码，经常因为不会摆弄智能手机，着急上火。她也不会使用电脑。这次整理案子时，她都是把重要的地方手写下来，再让工作人员打印，一遍遍修改。
在处理工作的樊明兰。摄影：林樾
从2021年至今，她很大一部分精力用在案子上，“没办法，不解决的话，影响企业发展。” 这并非杞人忧天，因为这件事，公司订单量突然开始减少。有已签过的合同，也戛然而止。还有个客户，本来要用他们厂4.2亿元产品，可才用了1200万元后，也停止了。
经过樊明兰两年多努力，该案将择日重审。可她心里那根弦，还是紧绷着。
这两年，孙子到公司上班后，樊明兰稍微轻松了一些。但出差、下工地、谈业务等重要事务，她还得亲力亲为。她的手机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响起来一次。“你好”， “辛苦了，再见”，樊明兰彬彬有礼地对待每一个电话。
前几天，樊明兰上车时不小心受了伤。医生拍了片子后，说她有轻微骨裂，建议她静养一段时间。但她可静不下来，还是坚持每天去厂里，也照例会在凌晨两三点起床，坐在书桌前写日记，读报纸、看电视。
“这点伤不算什么，根本不当回事。”樊明兰说，“不过我得承认，我的确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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