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睿评|阿盟峰会后,阿拉伯世界团结自主仍有赖“思想再造”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9日,沙特阿拉伯吉达,阿盟峰会开始前,与会领导人拍摄合影。本文图片 人民视觉
5月19日,第32届阿拉伯国家联盟首脑理事会会议(阿盟峰会)在沙特阿拉伯西部海滨城市吉达举行。此次会议在中东地区和解潮持续深化的背景下召开,特别是叙利亚总统巴沙尔在时隔12年重返阿盟峰会成为各方关注焦点,多个阿盟成员国领导人表示欢迎叙利亚恢复阿盟成员国资格。此次峰会主办方沙特在中东和阿拉伯世界的地位和作用上升,阿拉伯世界地区格局持续发生深刻变化,同样为国际社会所关注。
此次峰会上又一引人瞩目的问题是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出人意料地亮相阿盟峰会,但阿盟明确表示将继续在俄乌冲突中持中立立场的表态,这无疑令泽连斯基感到失望,而对此更加不满的恐怕是正在日本参加G7峰会的美国总统拜登。因为阿盟对俄乌冲突的立场无疑以特殊的方式表达了阿盟在美国和西方面前追求团结自主的自信。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9日,沙特阿拉伯吉达,媒体代表观看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阿盟峰会上发表讲话。
总之,此次阿盟峰会是在阿拉伯世界、中东地区以及整个国际形势发生深刻变化背景下召开的继往开来的会议,沙伊和解带动地区和解潮流、阿拉伯世界重现联合自主迹象、美国在中东影响力持续下降等因素都将影响未来阿拉伯世界的发展走势。在此背景下,命运多舛的阿拉伯世界既面临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但也仍面临沉重的历史包袱和复杂的现实挑战。
地区和解潮有利于阿拉伯世界的团结
在此次阿盟峰会上,上届阿盟峰会主席国阿尔及利亚、本届峰会主席国沙特以及阿盟秘书长阿布·盖特均表示欢迎叙利亚回归阿盟,而国际舆论也多把叙利亚重返阿盟视为阿拉伯世界重回团结的重要标志。沙特王储兼首相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在发言中强调,和平、团结、合作和建设符合阿拉伯国家人民的利益;沙特的阿拉比亚新闻网也评价指出,和解与团结成为本届阿盟峰会的主题。
此次峰会确实是在中东地区国际关系缓和,特别是在沙特与伊朗和解引领地区和解潮不断高涨的背景下召开的,叙利亚重返阿盟既是地区和解的结果,本身也是地区和解持续深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本届峰会所倡导的和平、团结、合作等也将继续深化阿拉伯世界和中东地区的和解潮流。近几年来,多数阿拉伯国家与伊朗、土耳其乃至以色列改善关系,阿拉伯世界内部矛盾缓解,都为阿拉伯世界走向团结创造了条件。因此,此次阿盟峰会的确是阿拉伯世界在长期内斗和分裂后面临触底反弹、走向团结的历史机遇。
彻底结束内部分裂依然任重道远
1945年阿盟成立本身就是阿拉伯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产物,但阿盟成立后始终无法摆脱阿拉伯世界内部分裂的困境。在阿盟成立之初,当时埃及、沙特和约旦哈希姆家族之间就围绕阿盟的性质和领导权存在尖锐分歧。20世纪五六十年代,伴随阿拉伯民族主义的高涨,阿拉伯统一运动曾风靡阿拉伯世界,但也始终存在埃及领导的共和派革命国家与沙特领导的君主制保皇派国家的斗争,埃及和沙特还存在泛阿拉伯主义和泛伊斯兰主义的激烈竞争。
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后,阿拉伯民族主义和阿拉伯统一运动不断衰落,20世纪70年代末埃及与以色列单独媾和、80年代两伊战争、90年代海湾危机;21世纪的伊拉克战争特别是2011年以来的“阿拉伯之春”,导致阿拉伯世界持续分裂,甚至走向内战和国家间冲突的现象屡见不鲜。
因此,从当前地区国际关系缓和与阿拉伯世界内部和解的情况来看,此次阿盟峰会所追求的团结合作,特别是邀请叙利亚重返阿盟,有利于结束“阿拉伯之春”十多年来的持续分裂和内斗,并有望使阿拉伯世界在痛定思痛和总结历史教训的基础上,走向团结合作,进而为实现阿拉伯民族复兴创造条件。
但是,就阿拉伯世界和中东地区复杂的历史和现实而言,真正告别分裂和内斗,实现团结合作,无疑仍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客观来看,阿拉伯民族长期存在的地方性和分裂性痼疾,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分而治之留下的历史遗产,阿拉伯国家之间存在复杂领土和边界矛盾、政治制度迥异、经济严重分化、社会文化领域教派和族群矛盾突出,叙利亚、伊拉克、也门、利比亚、苏丹等新老热点问题背后矛盾盘根错节,作为中东核心问题的巴勒斯坦问题解决无望并长期影响阿拉伯世界内部团结……这些都是阿拉伯世界走向团结必须面临的考验。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9日,沙特阿拉伯吉达,阿盟峰会开始前,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中)向埃及总统塞西(右)致意,突尼斯总统赛义德(左)在一旁观看。
领导权之争和制度建设考验阿盟
考验阿拉伯世界团结的核心问题之一是如何解决领导权之争。
在20世纪50至70年代初,埃及无疑是阿拉伯世界的中心,是泛阿拉伯民族主义和阿拉伯统一运动的心脏,以及在阿以冲突中领导阿拉伯国家对抗以色列的领袖。但在1967年之后,埃及的影响力先是伴随阿拉伯民族主义衰落严重下降,其后又由于1979年与以色列单独媾和被开除出阿盟,其有利地位也逐步被在经济和宗教上占据优势的沙特所取代。
20世纪80年代以来,阿拉伯世界领导权的竞争更加激烈,沙特、伊拉克与重返阿拉伯世界的埃及都是阿拉伯世界领导权的竞争者。此后,两伊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和“阿拉伯之春”持续影响阿拉伯世界领导权的变化,并最终使阿拉伯世界的权力中心从阿拉伯世界西部向东部的海湾地区转移,沙特及其领导的海湾合作委员会成为阿拉伯世界的权力中心,并谋求通过“阿拉伯之春”削弱乃至颠覆异己力量。
在“阿拉伯之春”中,沙特的地位和影响有大幅上升。它为确立阿拉伯世界的领导权和维护政权安全付出了沉重代价并出现战略透支,却并未确立在阿拉伯世界的绝对领导地位,甚至引发海合会内部的分裂(2017年沙特与卡塔尔断交危机),以及在地区事务中与伊朗、土耳其的双向对抗,使其陷入严重的外交困境。这是迫使沙特改变对外战略,寻求对外缓和的深刻动力。
当前,埃及、伊拉克、叙利亚等阿拉伯传统强国的衰落无疑有助于沙特领导地位的塑造。但阿拉伯世界长期存在的悖论也不可忽视,这在埃及历史上体现得尤为突出。一旦阿拉伯团结和统一的推动者以谋求阿拉伯世界领导权为目标和动机,并以此为由干涉其他阿拉伯国家的事务,其结果不仅不能推动阿拉伯的团结和统一,反而会导致阿拉伯世界进一步分裂。纳赛尔时期埃及推动埃及、叙利亚、伊拉克建立“阿拉伯联合共和国”(1958—1961)就是一个例证。
此外,阿盟的组织领导权以及内部治理都缺乏成熟的制度保障,组织效率也相对较低,难以有效应对阿拉伯世界的安全赤字、发展赤字和治理赤字。因此,尽管沙特等阿拉伯国家目前在重振阿拉伯团结方面雄心勃勃,但其提升制度建设和治理能力的任务显然十分艰巨。在面对阿拉伯世界长期存在的复杂危机时,阿盟能否承担引领阿拉伯国家实现和平与发展,解决阿拉伯世界的诸多热点问题,无疑都是摆在阿盟面前的严峻课题。
真正实现自主仍是阿拉伯国家的长期任务
如何真正摆脱外部大国的控制,实现阿拉伯世界的真正自主,也是阿拉伯世界必须面对的问题。在近代,阿拉伯世界受制于英法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冷战时期,阿拉伯世界被迫加入以美国和苏联为中心的两大阵营,甚至多有转换;冷战后又长期受制于美国霸权在政治、经济、安全、社会方面的全面控制。当今阿拉伯世界的诸多矛盾、纷争和危机,都与历史上外部干涉的沉重历史遗产密切相关。
当前,影响中东地区的大国力量日趋多元化,地区国际关系持续缓和等变化,都有利于阿拉伯世界走向自主。但外部干涉的历史遗产,阿拉伯世界内部矛盾纷争不断,特别是作为美国盟友的部分阿拉伯国家在安全上对美国的长期依赖,都使得阿拉伯世界存在有利于外部干涉的诸多缝隙,制约了阿拉伯自主的彻底实现。
此外,阿拉伯世界实现真正自立也有赖于其思想再造。近代以来,阿拉伯世界的思想文化主要包括伊斯兰改革主义(现代主义)、阿拉伯民族主义、伊斯兰主义等形态及其变种,但始终未能实现妥善处理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并呈现盲目排斥和盲目效仿两种极端,这也是阿拉伯世界与国际体系关系紧张、未能有效融入全球化的思想根源。从这种意义上说,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思想变革仍是阿拉伯世界未竟的使命,阿拉伯民族重建文化自信的任务依然十分艰巨。
“中东睿评”是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刘中民教授的专栏,坚持现实性、理论性、基础性相结合,以历史和理论的纵深回应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