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揭开走私毛肚的灰色链条：它如何出现在你的餐桌上？

界面新闻记者 | 吴容

界面新闻编辑 | 牙韩翔

涮毛肚常常是吃火锅的一道必点菜。假如我们像电影一样乘上回溯的镜头，那么这盘毛肚被从后厨端出来之前，它是在一间批发冷库里。再往前，它可能在一艘“大飞”上飞驰“偷渡”进入中国。而更早之前，它通过一只巨大的货柜船，从俄罗斯被运往香港。

没错，这份毛肚是走私进来的。

根据中国海关披露的信息，2020年，全国海关缉私部门共立案侦办冻品（含毛肚）走私犯罪案件394起，案值299.97亿元人民币。2021年1—5月，全国海关缉私部门共立案侦办冻品（含毛肚）走私犯罪案件100起，案值40.12亿元，涉嫌偷逃税款1.46亿元。

界面新闻根据公开报道和海关信息不完全统计，2023年至今，被查获的走私毛肚案件至少有15起，多发生在广东、福建、广西和云南地区。

其中比较“出圈”的是在新疆抓获“牛肚大盗”（人身藏牛肚入境），而最近广州黄埔区人民检察院发布信息显示，又有两人因利用水路走私冻品牛肚而获刑。两位被告人大货车上被缴获的走私冻品牛肚达到8. 93吨，均属于其他禁止进出口的货物，价值约29.47万元。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法》，“走私”不仅损害了国家对进出境制度的管理、经济利益，如果走私进境的是质量安全不明的食品，将危害消费者健康安全。因此上述被告人除了被处罚金，也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和十个月。

这些案件事实上只披露出了毛肚走私链条当中的一环。

一位在福建从事冻品生意的商家对界面新闻表示，以毛肚为例，整个“灰色产业链”简单来说分为三个环节。

上游会先从俄罗斯、巴西、波兰等国家低价收购大量毛肚，并用大船运到香港；中游就是从香港走私到广州、东莞等内地沿海城市；下游则是散货，把走私进来的毛肚运到各个内陆城市，卖给餐饮商家或者加工厂等。

中游也是整个走私链条里最关键的环节。

据上述商家了解，中游走私者基本采取两种方式搬运，一是用较大船舶以集装箱单次大规模运进来，另外一种则以改装船、流动渔船“蚂蚁搬家”。这里使用改装船也包括“大飞”，经过改装安装了多个马达的“大飞”，载重从10-30吨不等。

和你看过涉及走私的电影那样，走私者对货品包装的手法隐蔽，采用散货袋包装冻品或拆开原冻品包装袋进行伪装，也有的会伪造手续，给冻品贴上所谓“正规”的标识；为了利于躲避巡查，他们选择在凌晨开着大飞贴着海面急速“飞行”，到了内地沿海的码头则会通过吊机卸货，放到早已等候的小货车上，随后再更换包装进行分销。

大费周章的背后是惊人的利益。

从毛肚批发市场价格来看，口感较好的水牛大叶片约45元/斤，便宜的黑整肚需要24-28元/斤；在电商零售平台上，冻牛肚约40元/斤，冷鲜牛肚要贵一些，从70-80元不等。根据法院公布的相关走私案件数据来看，一般走私毛肚的价格在12-16元/斤不等。

一位负责过冻肉、海鲜走私案件的律师对界面新闻表示，不同走私团伙之间操作方法不尽相同，有的团伙在上游和中游环节都有参与，而有的只负责中游的搬运，包括租车、招募海上及陆上运送的人员等，根据货源重量的不同来收取不同的搬运费。但无论哪种方式都是“暴利”，用这位律师的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肚”。

而走私毛肚屡禁不止的背后，除了走私利润可观，还在于毛肚的现状——它越来越受食客欢迎，却时常“一肚难求”。

毛肚是牛胃的瓣胃部分，富含蛋白质且有补虚、益脾胃等作用。

除了营养价值，在火锅行业尤其是川渝火锅的崛起过程中，毛肚也扮演重要角色。因为毛肚的独特结构能够饱饱地吸满火锅汤汁，能够满足食客们嗜辣嗜香的味蕾。

2012年，巴奴从“巴奴火锅”火锅正式更名“巴奴毛肚火锅”，也将毛肚火锅推向火锅界热门的细分品类。公开数据显示，在中国约12万家火锅店中，毛肚火锅高达上万家。而艾媒咨询数据显示，在众多火锅单品中，中国火锅消费者最喜爱毛肚、占比达54.9%。不止在火锅渠道，毛肚也被认为是爆炒、凉菜等菜色的不错食材。

根据业内估算，2021年中国人吃掉的毛肚超过20万吨，其中川渝地区超过12万吨。但是，中国肉类协会提供的调研报告显示，毛肚的产量主要取决于牛的出栏量/屠宰量，一般情况下，1头牛大约可产出4—5公斤毛肚，以中国牛出栏量每年5000万头计算，每年可生产毛肚约20—25万吨。

也就是说，仅靠中国目前的自有产量很难满足日益增长的消费市场需求。

国产毛肚紧俏之余，也不是没有向国外进口。由于国外大部分国家和地区都没有食用毛肚的习惯，所以看上去货源并不匮乏。

但这些国家往往缺乏对于毛肚的加工、包装、贮存、运输等环节法规要求，所以一直以来，中国对于毛肚进口的要求严格，目前只有美国和新西兰获准向中国出口毛肚。

其它国家如俄罗斯、白俄罗斯、哥斯达黎加、立陶宛、乌拉圭等也正在向中国申请出口毛肚，但距离审批通过还需要一段时间。

再加上，此前疫情导致毛肚运输周期加长、冷链运营成本高等原因，使得毛肚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一位毛肚火锅店老板称，“不同品牌不同品质的毛肚价格也不同，每斤从三四十到四十多元都有，2022年春节的时候货源紧张，最高能涨到八十多一斤，进价高、利润薄。”

事实上，毛肚行业里也不乏“正规军”，包括河南禾胜合公司旗下的“亲热”品牌、成都的康乐汇等。

但这些毛肚往往被大型连锁餐饮所采购。比如，凑凑、呷哺呷哺使用的毛肚来自亲热，海底捞除了使用自家蜀海的原材料，也会采购康乐汇的毛肚，巴奴毛肚火锅则建设了自己中央厨房以供应毛肚。

在供应完大型连锁之后，它们不一定还有份额供给各类中小餐企，这也为走私提供了温床。

根据珠三角等地海关缉私部门查缉情况，包括毛肚在内的走私“水漂货”大部分销往北方地区，主要对象是中小肉类加工厂、酒楼、火锅店、肉食店、小摊档等。一般来说，大型加工厂会检查进口产品的相关资质手续等，而小型的加工厂、餐饮门店通常只盯质量和价格。走私货也因此会被“洗白”，包括包装也可能拆成了小包装，就更别提能否查证源头信息了。

此外，毛肚本身需要经过加工处理的属性，在某种程度上也滋生了大量的走私。

市面上的流通毛肚，分为鲜毛肚、干毛肚和冷冻毛肚等。鲜毛肚鲜嫩但存在短板，尤其对上游供应链要求比较高，因为内脏容易腐烂变质；而干毛肚和冷冻毛肚主要是加工企业的半成品。

公开数据显示，目前市场上至少有95%以上是干毛肚，干制毛肚主要是为了减少体积和重量，便于储藏和运输，而走私毛肚也大多是干毛肚。干毛肚需要经过泡发和后续加工的流程才能烹煮食用，这也给了走私者们可乘之机——反正需要后续加工，走私货包括质量等瑕疵也可能会被“处理”掉。毕竟，在毛肚市场上也曾曝出不少加工乱象。

界面新闻在广州番禺大罗塘冻品交易市场留意到，目前商家售卖的大多为冷冻袋装毛肚（已加工处理好、可供火锅店直接使用），包装袋上显示的是加工方大多来自成都、重庆等地，而原产地等更多信息则没有显示。

回到走私的问题上，按照上述律师的说法，其它货品的走私主要是偷税的问题，而食品的走私可能危及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因为食品的走私往往意味着货源不明难以溯源、检验检疫不靠谱等问题，此外，储运不佳可能导致腐烂变质。

不过，经过近年来打击和整治，市场将逐渐走向健康。

一位在番禺大罗塘冻品交易市场的商家对界面新闻表示，他所在的市场现在很少人的货源会涉及走私货，“2014、2015年之前比较猖狂，在那之后整治过了，而且对于走私的处罚也很重，场内一般不会有人轻易涉险。”

根据中国法律法规规定，走私冻品要看走私的具体数额，如果未达到五万元，是对行为人进行行政处罚，处以一定数额的罚款以及吊销行为人的运营执照等；如果达到五万元以上，则按走私普通货物、物品罪处罚，依据具体情节可以判处行为人三年以下至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有关数额的罚金。

除了对走私者处罚之外，相关部门也在提醒餐饮商家在日常经营中要依法诚信经营，消费者也应提高警惕并仔细识别，谨防购买走私冻肉。随着防疫政策调整及相关规定的推动，也许未来正规进口毛肚的量会逐步跟上——这对于众多毛肚爱好者来说会是好消息。